絃上

“夢裏我們有一個很風光的開頭”

山城往事

  “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个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全文1.1w+  亚唐不可逆 唐晓翼视角 有泥塑左位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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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翼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低下头,用脚碾了一碾地面——嗯,他站在一片挺硬实干燥的地面上。抬头,正对着他的是一口黑沉沉的大棺材,两旁死寂地杵着身披丧服的人,好像都是同样由水泥灌成的麻木的脸,玻璃门内外有被晒得蔫巴的白幡垂落至地面。往上一点,就是装裱过的黑白遗照,他的队友希燕被端端正正框在里面,对着他笑。

——目光再次往下。他穿着被染得不成样子的白色西服,好像与不同颜料混在一起揉巴过一样,显得与肃穆的灵堂格格不入。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顺势看去,一个看上去很眼熟的人试图将他往里拖:这是希燕的葬礼,你快进去呀。

……哦。他莫名其妙地跟着踉跄几步。谁知道都还没迈过门槛,灵堂内的人就不约而同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其中正包括希燕的父母。气氛诡异到极点时,被突然响起的喜气洋洋的交响乐声带得急转直下,众人和唐晓翼懵了半天,见一队穿着滑稽礼服、头带高帽的鼓乐队整齐踏步走来,经过唐晓翼时纷纷致意,把葬礼弄得乱七八糟、鸡飞狗跳。希燕的父母面露恨意,已经濒临发作的边缘,他顿时福至心灵:今天自己是来砸场子的。

于是他没有辜负此重任,抱起骨灰盒就撒丫子开跑。灵堂外日头毒照,他身后追着一大群黑衣人,一秒钟都不敢停,那身衣服就像嚣张的彩色气球,他边在环海公路上狂奔,边一股脑儿将骨灰洒向大海。到处五彩缤纷,颠倒错乱,等他停下,黑衣人慢慢围上来时,他才迟钝地害怕起来——万一再次将希燕搅得不得安宁,他应该怎么办?他是出门撞鬼了吗?他都干了什么事!

可是他平静地停留在原地,即使死者的冒犯令他头痛欲裂,半个灵魂几乎要被撞出躯壳,可是他依然很平静,很平静地回头看,此时风中却已经没有一点儿骨灰的踪迹了,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他边想着你真不是个玩意儿啊唐晓翼,边大笑出声。

然后他醒来了。房间空空荡荡,三伏天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晒到胳膊上,即使旁边就是终年积雪的山脉,他也出了一身的汗,嘴角还残留着荒谬的笑意。



……她骨灰的一部分也许会被风带回来,也许会降落在山上的草木边,总有一部分能够掉进大海里,然后在漫长的漂流中回到他们曾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当初希燕开着玩笑就交代了自己的遗愿。有关她的记忆还很鲜明,像香烟焦黄上卷的尾部留有热意,就在火星慢慢侵蚀剩下的部分时,就在那么、那么短,短到像是只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里,他的伙伴也一个接一个离开。可惜他最后没能像这个大胆荒唐的憧憬那样大闹一场。希燕的父母并不喜欢他,而他,还未能够无所顾忌地丢下死亡的包袱,生命无法承受之轻压得他直不起腰,他只是站在最外围一棵椿树下,浑浑噩噩地站过一天。



唐晓翼想,幻觉似乎越来越真实了。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梦说起。唐晓翼选择前往他祖辈的故居,在唐古拉山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由于不被医生允许跑到高原雪山上再折腾,他只是栖居在山脚藏族聚居的村庄中最僻静的一栋木屋里。这里的云大都茂盛、丰盈而低垂,似乎一抬手就可以摸到,它们静静地跟在世代开伐垦壤的拓荒者背后,如今又成为每天途径他窗前的一束束鲜花。到来的首日,他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天空阴沉,海浪躁动扑打的声音一下下撞击在耳膜上,深入海水的山崖上一座惨白的灯塔、一列惨白的纪念碑拔地而起,矗立在空荡寥落的天边,纪念碑的人形雕塑往海洋方向涌去——一个惨白的身形,正飘飘摇摇,晃晃荡荡地走进那恐怖的深海之中,忽然,那身影碎成了一堆泡沫,被海浪卷起来堆叠成高达数十米的巨浪,撞碎在崖壁上。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空气被掐灭在深深的肺部血管之中,甚至还未来得及吸进下一口气。

他在山崖震晃的咆哮声中惊醒。一连数日,他都梦见同样的场景,一个幽灵般的人一步不停地朝着海中走去,接着变成一堆泡沫,然后灯塔被滔天海浪吞噬。那个身影越发清晰,他的心也越发不安,终于有一天,他看清了。那个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瞳深处,无比清晰,像悬悬走在一根针、一条钢丝上被命运捉弄的濒死的无足鸟,在看清的那一瞬,他浑身颤抖起来,被莫大的恐惧与惊讶定在原地,只有瞳孔放得越来越大——

唐晓翼从睡梦中睁开眼,探手一摸,枕头、床单俱已被汗湿,窗外天色昏昏,黑夜已经浓稠到最深处,万物都安静地打着盹,村庄中心的庙宇屋瓴上吊起的彩带与绫罗垂帷被风摇响,窸窸窣窣,像静夜里的呼吸声。唐晓翼胡乱扒拉床头柜,手心湿得差点让手机滑落在地,他拨出一个号码,没几下就接通了。长途电话中间隔着一整个大洲的距离,声音的清晰度似乎也降低不少,或许是心脏在胸腔中迫动的声音震耳欲聋,但电话另一端的人发出声音时,他依然呆怔住了。

那是亚瑟含笑的声音,近至温柔的、遥远的呢喃:喂?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唐晓翼很久都没有答话,电话没被挂断。他面无表情地从窗玻璃上看见自己刚睡醒的样子:一头乱毛肆无忌惮地炸开。仔细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在亚瑟说话的一瞬间飙飞的跳动速度一点一点慢下来,另一股无名火却烧起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甚至为莫名其妙打这通电话的理由感到自己实打实地在犯蠢,如果被墨多多那几个小孩听到了他们会笑到在地上打滚,直到他死都能不断被人提醒自己的弱智行为。没关系,反正亚瑟那家伙脾气好。唐晓翼漫无边际地神游,不知不觉地产生这样一种很卑鄙、又让他感觉不错(尽管他形容不出来)的想法:反正那家伙脾气好,他能忍受我,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尴不尬,既不到客套生疏的地步,也不至于做个没头没尾的梦就要拨过去关心一下。

想通这一关节,他乐滋滋甚至有些颐气指使地反驳:你也没睡。

亚瑟似乎来到靠近海边的地方,风声大得有点儿可怕,他的话语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啊,我在回去的路上。

唐晓翼心里咯噔一下。不对,梦中的那个人看着真的很像亚瑟,也是在海洋边边上,位置看上去……有点像葡萄牙的罗卡角:为什么突然回去?你那边听起来天气就糟糕透顶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太好,亚瑟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呼啦呼啦的海风持续不断地割着唐晓翼的心,无异于一场被他刻意忽略的煎熬,可惜没熬多久,亚瑟清亮的声音就重新响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得到海父的预言,前几天却突然听见了,我心里总感觉不太对,所以来看看。

唐晓翼松了一口气。他稀里糊涂地想,啊,海神奥菲斯的预言,这位也不至于骗自家孩子来跳海自杀吧,况且亚瑟可是小美人鱼诶,他去跳海自杀这种事情得算本世纪排得上名号的笑话了吧,他果然——不行,英俊非凡的他怎么能够承认自己犯傻,于是他恢复往日嘴欠的形象,心情颇好地来了一句:你也是神奇,说不定暴风雨都要来了还上赶着往那跑,死在哪都不知道。

亚瑟突然又不说话了。生气了吗?不会吧,亚瑟从来不会为这种无聊玩笑生气。唐晓翼本来不该在意这个稍显突兀的沉默,他不应该在意的,可是他偏偏因为好心情,肯多停下来思考一秒,于是笑容慢慢地失去踪迹,心里开始打鼓。

……你不要随便就说死的活的。亚瑟隔了很久才重新说道。唐晓翼没来由地怀疑他趁这会儿哭了,又不敢多问,只能顺着亚瑟的意思打哈哈:行行行,你自己注意点。



电话最终不知道是被谁挂掉的,唐晓翼想,大概是这偏僻地方信号不好,倒有些后悔起来当初横了心要往这里扎的想法。后半夜总算安稳地入睡。谁知道隔一天晚上,他再次梦到同一个场景,只是这次,那个人走到半途忽然停了下来,同时,一个浑厚威严、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从梦境的各个角落、从海洋的底部、从渔夫破烂的木屋的木板间隙、从那些被冲上岸来的腐朽的物品之上,如乌云朝唐晓翼压过来:如要继续前行,你将成为泡沫!如要继续前行,你将成为泡沫!你将成为泡沫!……

亚瑟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那一眼之中,烧起了一场延续半世纪的火焰,两人变得很近很近,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第二位走上绞刑架的死刑犯。两人的身体在霎那间都变成了烧焦的骨骼,只是,亚瑟的身体再度变成他脸庞的珍珠色,变成唐古拉山的积雪,变成一堆雪白的、幻梦一般的泡沫。

这次他醒来后没能入睡,对着窗子坐到天明。

也是这天晚上之后,他开始产生幻觉:自己的形体加速僵死的场景,一尊宏伟但阴森的雕塑突然流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的场景——或是聆听世人苦难、的面容慈爱的上帝,或是与山羊同时出现在圣母院前的牧羊女。再往后一点,那个身影变得温情脉脉,像从冰冷的石像中脱胎一个活人出来,有了水一样的身板,有了雪白的足腕,有了柔软的、黄金般的鬈发,仿佛失去的所有晴天的日光都在那波浪般的头发间流淌,有了两片薄红色的、包裹着软红舌尖与齐整贝齿的嘴唇。那是亚瑟。有时,“亚瑟”会突然狰狞可怖起来,抚慰变作了谋杀,温存絮语变作了恶毒的诅咒,他只得一次次痛苦地从幻觉中挣脱,或者一次次先将“亚瑟”杀死,这意味着癔症越来越严重了。在亲眼目睹了无数次亚瑟的死亡后,他几乎是有些神经质的,每从噩梦中惊醒,都像自汗水中捞出一般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他向梦境缝隙闪现的天父求饶,在依稀的徘徊在雨夜深处的牧羊女身前下跪;他看着旧日的友人,仿佛在看端庄高悬的美梦,露出恍惚的笑意。可是越美丽的越虚幻,在流泪时被荆棘刺穿,拥抱时被推开,在泥沼中被拉起,对他而言已无不同了。

不过他也没什么所谓,每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目及之处只是高原上几乎触手可及的云海,看着那个虚假的人,总好过看一堆冒着傻气的泡沫。

……泡沫。

他死气沉沉地盯着电视顶头的鱼缸,妄图用视线把那个空空如也还落了一缸底灰的玻璃制品射穿。想着想着,他乐起来:我的天啊,亚瑟这么久不打一个电话来,难道是一个人又躲在货舱角落掉眼泪埋怨别人不来找他?

其实这所谓的前科之鉴已经被亚瑟无数次澄清过了:没有这回事,坚决不承认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那还是尚无忧无虑的一段岁月,中二期的唐晓翼妄图让亚瑟也找回点青春期的感觉,否则一百多年里只撒泼过短短五六年,多不公平(亚瑟用食指点在唐晓翼的鼻尖上,将他推远了一点儿,并说:我从来不会撒泼)。难道自己已经快进到垂暮之年的老人心态,只能时常掰扯点混杂不清的过去消磨时光了吗?

中二少年企图用青春病感化小美人鱼的旅途,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暗地里也少不了一番惊心动魄。他拉着亚瑟,在街头和一位挺着啤酒肚的男性鬼鬼祟祟地完成了一场伟大的地下交易,等他抱着从一堆卖磁带影碟的老板手中搞来的几乎与他等身的活计,来到唐家大宅昏暗的地下室时,亚瑟坐在软皮沙发的左半边,衣服只稍稍沾着沙发柔软的皮面。小人鱼瞥他一眼,说:要是你拉我来就为了看什么片子,那就算了……唐晓翼呆在原地。大概是鲜少看唐晓翼有这么接不住茬的时候,亚瑟又轻微地别过脸,往他这里看了好几次,奇怪的是,亚瑟并不是嫌弃或者矜持,而是有些不自在。唐晓翼慢慢走上去,绕到亚瑟跟前,凑得很近很近,亚瑟似乎和他较上劲,竟然动也不动,由着他看。他发现大热天里,亚瑟白皙的面皮都透出薄薄的臊红来,像是一段别有风韵的羞涩,汗蒸得亮晶晶的,漂亮得不行。这几乎就算他的性启蒙了,与同年龄的其他男孩都不一样,他与一个长得比女孩还秀气的神秘的男生面对面互相瞪眼,看见对方因为绞出和“性”相关的两个字就羞涩得红了面颊、自乱阵脚,在夏天顶着绿皮火车头顶上喷薄出热气初来乍到时,撞上意韵绵绵的、错了一拍的心跳声。

投屏闪烁了几下,一段很长的黑色幕布过去后,电影的名字打在墙壁上,影子隐隐随风浮动着。

王家卫的《重庆森林》。

亚瑟的脸“唰”的一下更红了,唐晓翼哈哈大笑,差点滚下沙发。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晓翼确实成功地达到了预先的目标,对方的表现确乎比青春期还要青春,贵族礼仪被地下室拒之门外。可惜坐在沙发两端的少年人就像一个在天涯的南边,一个在天涯的北边,其中一个面壁思过一般脸上热意迟迟无法消下来,一个七荤八素地掉进热气蒸腾的陷阱之中,眼睛都不知道搁哪放。整场电影播下来,两个人竟然都说不清楚电影到底讲了什么。这件事很快就如同所有往事淹没在身后汹涌的潮水之中。他们后来在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王家卫的,李安的,还有黄金年代的香港电影,没有一场能再令唐晓翼想起看《重庆森林》时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每一场,都能让他想起亚瑟脸上,像太平山顶黄昏西天上的红云。

而《重庆森林》也没有再重映过。



唐晓翼越来越觉得死亡将近,于是提前为此做好了准备——他有预感可能在幻觉之中死亡,好吧,那下次就不再提前弄死那个人了,死在“亚瑟”的手里,好像也不错。他托照顾自己的姆妈推轮椅,带自己出外逛几圈。从集市中带回一包金鱼,摆摊的是个年轻的藏族姑娘,她把塑料袋倒满水,再放入金鱼,将塑料袋扎成锥形递给唐晓翼;有些艰难地越过村庄上唯一的一座寺庙的门槛,说实话,虽然到这里有小半个月了,他却从未进入到寺庙里面。正殿里供着一座彩塑泥身,并大大小小的护法与壁画,正对着正殿敞阔大门的是一坛硕大的香炉,香炉中积满了白灰,两侧巨树上飘摇着红色系带多是外来的游人抛上去的。香炉前人来人往,正是一天中村民朝拜的时候,两根矮香并一柱稍粗稍长的香会被整齐插入香灰中。此处的人并无跪下磕头的习俗,合拢手掌抵在额前摇一摇就算完成一次朝拜。姆妈走开去,回来时捎上一个小玩意儿,说是开过光的。唐晓翼见后说:我今天要为非作歹,当一回水月庵里头祭拜无名阴魂的贾宝玉。边说着,竟然也装模作样地要来线香,用火机引燃,遥遥朝正殿一作揖。姆妈在旁也跟着说:我不晓得是哪路神仙小姐,让晓翼能这么记挂着,也请仙看在这份心意上多多保佑晓翼,保佑他下辈子能造个好胎,多享福,少像今生这样的坎坷……可以的话时常来看看他,一个孩子还怪孤单的。

唐晓翼大笑起来,边将写了亚瑟名字的纸条塞进小布袋里,边摇摇头:我也不是祭告死人,是活人。今天这一拜只是想让神仙祖宗保佑他顺顺利利,往后安稳一点而已,我就算了,快死的一把骨头。

他还从草地边上掐了一朵花,正要往过路的小孩头上插,连忙被姆妈阻止:这里的人用牛粪作肥料,花茎上的土还未去干净。多日来的病气似乎被阳光短暂地驱散了,他的肢体舒展在暖融融的日光下,眼睛环顾四周,想,要是坟茔就躺落在山脚也挺不错。这里日照丰沛,白天里能看见山野炊烟,夜晚头顶清澈到近乎透明的星河,活着时尚要纠结去什么地方,死后却只想就地安安稳稳地清闲片刻。他越来越平静,在这平静之中逐渐滑向死亡的边缘,毫无阻拦地,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连素日离他最近、照顾他的姆妈也未有察觉。偶尔,过路的小孩会停下来,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注视他:孩子的眼睛似能看到更多东西,那他们是否知道,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就是名为“死亡”的东西呢?他忍不住发作起恶劣之心,刚要编故事吓唬小孩,就感觉眼前一黑。看来冥冥之中自己不被允许为非作歹了,真是遗憾。

要死了吗?



唐晓翼重新睁开眼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他躺在垫着一张塑料皮的木板床上,头上是矮矮的一面白墙,漆皮有些剥落了,吊在顶上的长叶风扇晃晃悠悠地转着。屋子里头实在热得慌,还有很浓重的潮气,他感觉自己颈子窝里、整个背心都被捂得汗湿,床头尾就是房间的两端,床尾的墙边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用一条随便吊起来拉着的麻布挡着,刺目的阳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洒进屋里头,自己胸膛上还压着个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他有些震惊地看见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脑袋就压在他胸膛上,一头又长又密的黑发糊了一脸。那个人穿着白色睡裙,一根吊带滑在手肘边上。即使看不清脸,唐晓翼也能知道,那,是个女的。

还没等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上的人就发出了模糊不清的一声呓语。她好像是醒了,眼神由迷朦逐渐变得清醒,醒来第一句,她问: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唐晓翼傻了。

随着这个顶多十六岁的少女慢慢坐起来,她的头发像水藻一样慢慢落在腰边,小腿、肩膀和胸前白得晃眼,比最轻柔的面料还要光滑细腻的皮肤压红了大片。她好像没有带胸罩,乳房将睡裙顶起小小的一片。没有管唐晓翼,她直接从他双腿上跨过,跳下床,边走出去边说:醒来了就快点刷牙洗脸,我把昨晚的面热一下当早餐吃了吧。


隔壁大概就是卫生间。墙板之间隔音不太好,水闸开时尖叫的水压,随后哗哗的流水声、水盆磕碰在水渠边的闷响,以及少女的拖鞋落在地面上时清脆的、活泼的声音,都能被人听得一清二楚。唐晓翼趁这会儿赶紧起来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不知道几平米,一张硬板床就占去了几乎大半的面积,床上乱七八糟的堆满被子、衣服,床对面是一架破旧的台式电视机,电视机顶着一个松花绿的鱼缸,甚至鱼缸里也有几件衣服。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晃得随时要掉下来的风扇,搅起满室热风扑倒人脸上,房间边上立着折叠起来的小桌。他没找到拖鞋,只好光着脚出去又看了一遍。

几栋相邻的低矮民房之间被打通,这样的出租楼在一些旧城区里并不少见,旁边就是这层租户公用的卫生间。他们在最顶层,还附送一个没地方放脚的小花园,一推开破破烂烂的花园的门,他就要被顶头的太阳晒得直接原地飞升,只好转过身,恰好看见肩上搭着一条粉色毛巾的少女进入房间,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随便地抓起头发。

他站在原地,没有跟进去,慢慢地从心底生出一丝侥幸,他想,万一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呢?被渐冻症折磨的我,那些冒险,那些离去的人,万一它们只是一场梦境里的幽灵呢?……在这里,他有非常健康的身体,虽然他与人共同挤在蒸笼似的小房间里,虽然……他心乱如麻,然而最大的问题无法被忽视。他渐渐感到恍然大悟,脑子从所未有地通透:原来亚瑟在我的心里,是女人的样子吗?

那个他醒来时压得他肚子疼的少女,显然就是披着黑发的亚瑟的模样,似乎与之前那个没什么不同,又多了一种独特的质感,只不过依然可以凭借美貌大杀四方。我居然希望他是一个女人吗?

房间里传来少女的呼唤:外面那么热,你干嘛去?

我这就来。他收起思绪,迟疑了一下,也进入了房间。



唐晓翼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神奇的事情。他与变成女生的亚瑟对座在桌子两旁,身处狭窄而充实的陌生房间之中。对面的少女半张脸埋进碗中,鼻尖挂着不知道是被辣得还是热得的汗珠子。他必须得承认,所处的生活发生了点小小的改变。这就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生活了,安逸、平淡,没有惊心动魄的种种冒险,杂乱无章的屋子显示着一种生活气满满的幸福。他陷入了一种沉迷的神游,甚至想要快点逃脱灰暗过去的牵连,那些可怕的、充斥着别离与无能为力的往事总想将他拉回深渊,而他只想拼命忘掉过去,假装那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梦……亚瑟慢慢放下筷子,看着他: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唐晓翼被惊得回神。见亚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有些慌张。

我说,你真的很不对劲诶。

唐晓翼更慌了,只是他的脸色与心情显现出完全相反的镇静。

……是昨晚忘记关窗着凉了不舒服吗?这种天气也能着凉,真是奇怪。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继续低下头吃面。



吃完面,唐晓翼下意识起身收拾,仿佛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某种默契。他更加相信以前的一切都是梦了。等他魂不守舍地擦完手出门,就看见亚瑟边将电瓶车的头盔往自己头上套,边坐上车椅。天,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我把人拐来的,居然还得让人大热天跑出去晒,他……呃不,她一身肉嫩得出水,回来恐怕皮都得褪一层……看她长得跟个高中生似的,坏了,我不会搞上了未成年吧……久违的有种良心抽痛之感,亚瑟笑着与他招手:晚上我来接你!便目送她远离。像是想起什么,他一步变作三步地蹦上楼梯,甚至心情很好地朝门口那坨懒懒趴着的橘猫say hai,扑到楼上卫生间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自己似乎要更年长,完全是一幅健康俊朗的青年模样。他注意到耳边没有了耳洞。



晚间亚瑟如约到来。她将一个印着鸭子图案的头盔递给唐晓翼,唐晓翼接过,跨上车的后座,并心安理得地将手放在她的腰边,尽管只是轻轻地相碰。他发现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气候和饮食。这是一座山城,四周都被高山阻塞,地势也崎岖不平,修路修得相当放肆不羁,比迷宫还要错综复杂,他眼睁睁看着身侧一辆车屁股飞到半空后又闪电般地开走了。亚热带季风令这里既潮湿又闷热,白天的温度能烘上难以让人忍受的近三十度,黄昏时,凉爽的晚风就一阵阵从山坡上卷下来。因被高山阻挡,又多阵雨云雾,所以这里终年难以见到太阳,今早是三伏天里头一次出太阳,亚瑟还特意在小花园里撑起两支竹竿晾挂衣服。

风从衣袖下穿荡,将前面的人的衣服都吹起来。他们的车速不算太快,他顺便欣赏了一圈沿街的商业街与店,亮起的霓虹灯光将这座山坳里的城市变成亮晶晶的海洋,另一股更有人情味的城市风情扑面而来。

亚瑟最终将他拉到一个铺面狭窄的小吃店前。这里的小吃店的桌椅从里面溢到外面,最终塞满整条街,他们找到一个靠近风扇的位置面对面坐下来。亚瑟说,她学校有个暑假的社会实践报告,这家店的老板娘让她干些派送传单、拉货的活儿,咱们光顾一下。唐晓翼好歹是忍住了询问她年纪的欲望,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吃东西。亚瑟的嘴唇被辣椒油涂得红润发亮,蓬松的鬈发被发箍束到耳后,她用筷子剃下铁串上爆油的五花肉,实在辣得受不了时,就小口小口地抿豆奶,在说些街坊轶闻、出声说笑时鲜活得可爱,她认真生活,自由快乐,趁他不注意还偷偷开了一瓶啤酒,潮热的气候特征似乎也混杂在她独特的气质中,一身都是山城的湿润、山城的烟火味道,青春气息像一团团蒸汽时常模糊她的脸庞,等她安静下来时,流溢的彩色灯光也不管不顾地倾倒泻落,覆盖在她东方样式柔美的眉眼上,如同电影胶片后期一层厚重的滤镜,竟然像个偷下到凡间来的神女。他看过的香港电影扎根在她身上,一幅迷惘的、横冲乱撞的、市侩的、矛盾的、又很安稳和平的美丽模样,即使随时可能碎了一地,或者转身离开。

他有些失神落魄。



填饱肚子,他们没有即刻回家,选择了到处散步消食。唐晓翼其实没吃多少东西,一路都陪着她,听她说笑话、说醉话。月亮安静无声地缀在他们后头,他也安静无声地走在她身边。他们没留神往市集深处走去了,人流少了一点,晚风呼啦呼啦地横行起来,唐晓翼担心亚瑟受冻,正要走,不提防就看见旁边角落里一个卖金鱼的,动作一僵,浑身血液都像冻住一般,只想当作没看见,拉着亚瑟要走。没想到亚瑟正巧停在那卖金鱼的摊子前头,自言自语说:家里那鱼缸好看,可惜没鱼,今天结工资,刚好可以买一点回去。唐晓翼只是劝说自己,全当是巧合。可是他的五脏六腑都害怕起来,痛得他有些站不动路,那是一种直觉性的害怕,并不是因为他真正地想起了什么,或是预见了什么,只是无常命运在伸出手捉弄人之前人不由得地一次战栗。亚瑟无知觉地弯下腰,用网兜往水里捞来捞去,最后为三尾小金鱼结了帐。唐晓翼想转移注意力,回去路上,见亚瑟不住地将装着小鱼的塑料袋放在眼前看,忍不住说:这些玩意儿看起来就活不太长,那老板肯定是坑你的。

亚瑟不理这番话。她喝了酒,所以回城的路是唐晓翼开回去的,说来也奇怪,明明出发时觉得那么复杂的路,他却走得异常顺利,很快就回到他们居住民楼前。亚瑟先一步跳下车,有些晃晃悠悠地往楼上走,唐晓翼看着闹心,提醒着她:你小心点儿,转左,进去,对……


鱼缸里换上了清澈的水,还放了几棵翠绿色的植物。亚瑟洗澡的时候,他拼命劝说自己不要看向鱼缸,否则会忍不住要一拳砸死那些小鱼,几乎到达极限时,房门被推开,他正松一口气,下意识转过头去,一口气没松下去又高高提起来噎在嗓门儿关卡——亚瑟一身的水汽,紧紧裹住身体白色浴巾有滑落的趋势。唐晓翼怪叫一声,连忙用手捂住眼睛,听见自如走动的声音,才敢慢慢地从手指间缝隙里觑,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浴巾顺滑地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掉在地上。她里面整齐地穿着短袖与短裤。

唐晓翼:……你都穿好衣服了干嘛还裹着个浴巾?

亚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浴巾捡起,重新搭在肩膀上:洗了头发,不拿着浴巾披一下,衣服就湿得没法穿了。



唐晓翼自觉这次丢了大脸,正盘坐在床上深思如何找补。亚瑟却找出一盒光碟,塞进电视机底下的抽屉里:原来这破电视机还能用啊!于是他们两个依偎在一处看电影,看墨镜男,看摩托车上嘴角带着笑意的男人穿过隧道,今后的每晚也都如此,他们看到很晚很晚才在一起睡着,睡觉时也要紧紧贴着,头发散落在塑料垫上,木板硌得要背都痛死,黏黏糊糊的,好像彼此都不能分清楚,也不能被人拉开。这种命运与共般的相守与亲密,正是唐晓翼花了无数年都没有搞明白的东西。然而不必去理解,也不必想幻觉与梦境,不必想过去与未来,一切都像凤梨罐头一样有过期的时候,他只是选择闭上眼睛,追寻亚瑟甜蜜的、混乱的气息,嘴唇贴着嘴唇,尝试一个羞涩的、年轻的、不掺杂其他东西的吻。

他和亚瑟一起买菜,买金鱼,一起打工,一起生活,像是真正普通的两个年轻人,几乎一眼就能看见没什么意外的未来。


睡到后半夜,唐晓翼被弄醒了。身边的人似乎不想吵醒他,动作放得很轻地从他身上抽走了什么。唐晓翼没法装睡,一睁开眼,看见亚瑟侧对着他正看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她的下颌崩得很紧,嘴角微微下撇,手中是一张黄纸条,下意识往口袋一摸,发现口袋里装着的那个姆妈给他的小布袋空了,她正拿着的就是那张写着亚瑟名字的纸条。不提防她突然回头,看见唐晓翼居然醒来了,像是被吓到一样,原本晦暗不明的双眼霎时间被拨开乌云,眼眶里包起了泪。只是她什么都没说,忍住哽咽,将纸条轻轻还给唐晓翼,睡裙像一朵白色的湛开在水中的睡莲,说:我们睡吧。

唐晓翼见状,也不敢问她发生了什么,被她带着一起往拥挤的床倒去。

等他再次醒来,辨别不清现在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他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紧紧握住一把水果刀,遍室狼藉,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血液流了一地,已经微微干涸凝固了。亚瑟就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双手捧着那个松花绿的鱼缸,鱼缸里面的金鱼对即将发生的事无知无觉,仍然在悠游地摆尾。唐晓翼发现,那些血正是从亚瑟的体内流出来的。她颤抖着再靠近了一点,低下头,用手拉过唐晓翼的手,使水果刀刺穿了鱼缸,活鱼疯狂地挣扎着,刀刃插进了什么地方后鲜血“噗呲”都喷涌出来,糊了他两眼。好像头顶上劈过一个焦雷,他的手掌在触碰到鱼缸的片刻皮肤就好像腐烂一般,骨头黏连着血肉组织附着于玻璃表面,灵魂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两个时空之间的界面,而亚瑟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张纸条是什么东西,你既然有心弄这些,我也不应该再困住你……你的日子往后还长,快走吧,勿要停留。

她的声音像与空中的流萤相撞,破碎成好雪片片,为他照亮了前路。他觉得自己在一条河上,没有上岸之处,只能混混沌沌地跟着水漂荡,在静夜里流淌。

等他挣扎着从幻觉中醒来,看见身侧模模糊糊的陌生人形时,他崩溃了,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否是另一层幻觉、另一个被他虚构要来逼死他的“亚瑟”,于是他向先前那样,就要掐住来者的喉咙,见过了好久身边的幻境都没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才犹疑着松开了手,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醒来了,回到了现实,而身侧的亚瑟还在大口大口吸气。那是真实的、可以摸得见的亚瑟……头顶是他暂住的木屋的天花板,他躺倒在清晨泛着潮气的木制地板上,两人都湿漉漉的,像被无形的水藻、海草给双双缠住。他刚从一场梦中醒来,有些失而复得的怅惑,紧紧地拉着亚瑟的手。


等待耳鸣过去后,他并没有问亚瑟为什么会找来这里,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你信不信,平行时空的我们都很普通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比我们要快乐得多,也长久得多。

亚瑟转过头来,眼睛微微弯了弯,说我信。

唐晓翼又不说话了。隔了许久,他避而不谈自己的失态,又问:你到底听见什么预言。

亚瑟想了想,然后笑着用粤语说:你知唔知,人鱼同人拍拖,会死噶。



那一瞬间,唐晓翼的脑子转得几乎能看见嚓嚓亮的火花。他把看过的所有香港电影的台词全都想了一遍,又把对方的话颠来倒去地想了几遍,过了更久的一点时间,久到亚瑟有些疑惑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要来看他,突然,他被唐晓翼揽过肩膀、压在了身下。唐晓翼用手垫着他的腰,他不至于被木板硌疼,也没有反抗,他们专注地对视,窗边的天光一步步向里推移,亚瑟的半边头发已经被照得像熔金一样璀璨发光,等了半天,他等来一句:完了,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不就成寡妇了?

亚瑟无语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前差点将命搁在大西洋里、又被掐着喉咙差点窒息真的有点不值。唐晓翼只是笑,看上去高兴得有些过了头。他轻轻推了一下唐晓翼,说:起开,你万一没掉力气,压着我我也抬不动你,要被人笑死了。

唐晓翼只管当没听见。他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温声说起他前往大西洋的来龙去脉:

原来亚瑟时隔多久听到的预言,竟然是他即将变成泡沫,简直像恶意的诅咒了。他心事重重地买了最早启程前往罗卡角的船票,在途中他逐渐明白这个预言的意思,在生与死的重大关卡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改签,连夜来到唐晓翼休养的村庄,结果看见他在路边差点昏倒,与照顾他的姆妈一起将他送回家中,昏迷了近两天也不曾醒来,急得亚瑟险些掉眼泪。

在唐晓翼终于醒来、睁开眼时,漫长的、穿越了整个唐古拉山的阳光,刺入他眼球的最内层;身前迷朦站着个人,影影绰绰,倒下来、倒在他身上。唐晓翼轻轻地用手抚摸他,掐住了他的喉咙,双手上绷出青筋,像生受着大汗淋漓的苦难,嘴角却模模糊糊地露出笑意,温情脉脉那样的笑意。亚瑟满脸痛苦,苍白面皮已漆出枯死的红色,嘴里嘶嘶哑叫,但神态像自走上祭坛的温顺祭品,全无遗恨与挣扎,一种悲悯、一种留恋,叫他快快清醒,快清醒呀!快清醒呀!是否因为魂魄被那柔软茂盛的大西洋的女神拘住了,叫你痛爱不流眼泪?是否因为爱琴海的日光太过苍白,而唐人街曾有许多怀旧香味扑面而来,叫你无论多少次都奋不顾身地冲向化为泡沫的命运?一要走入海水深处,沉睡在抚慰灵魂的冰河,才能免却痛苦的一生!海父在濒临瓦解崩塌时发出最后的警醒。为什么在生命的末尾,却要给予这样的预言?——他沉默地细细回想此前,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声声质问,又叹息着,不语。

唐晓翼也渐渐回过味来,两个人相顾无言一阵,他摸到口袋里的小布袋,没成想,居然是当初这个为亚瑟求来的福物反而将他拉回来。想着推开自己的那个少女,他因此问:你又找回我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找回我呢?永生的腹地难道比死亡的人间世更可怕、更寂寞?

平行时空的亚瑟似乎短暂地拜访了他,又或许是无所不知的海父在心中告诉了他谜底,亚瑟出神地看着唐晓翼手中的布袋,好像渐渐明白都发生了什么似的,与另一个灵魂有了一段秘而不宣的、激慨的默契。见很久得不到回答,唐晓翼才发现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静地泪流满面,慌得用手去擦,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仿佛初生时第一声哭嚎,重归的眼泪与恋人的流在一起。他说道: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唐晓翼低下头,抱紧了他。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光芒柔和且轻盈,淡如水色,轻轻地湿润了亚瑟那水浪般铺开的鬈发。他们靠在一处时,像枕在了一条无忧虑的金色长河之上。

“死亡是我一生中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可你比它还要好。”唐晓翼说。






                                                                       end.













*部分灵感来自《红楼梦》第四十三回:

   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个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引自《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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