絃上

“夢裏我們有一個很風光的開頭”

I Do.

And what is good,Phaedrus,

And what is not good——

Need we ask anyone to tell us these things?


本篇乃个人xp放飞之作,要素过多/亚唐不可逆/全文1.2w+

BGM:姊妹-杨千嬅

每当我爱到跌入漩涡

将错就错 关系亦出错


┈┈┈┈┈┈┈┈┈┈┈┈┈┈┈┈┈┈┈┈


唐晓翼穿过昏暗的欧式门廊。宴会厅四处是堆积成山的礼物,有拆开了的,也有原封不动的,像童话胡桃夹子的舞会突然被人拉下灯闸,华丽的装潢与礼物渐渐流出一股冷冰冰的气息。他拢了拢衣服,虽然北半球才刚入秋,但是这座岛国的温度已经哐啷往下掉了一大截。来到露天咖啡桌旁,浪漫的小阳伞顶着满天星光,远处葱茏园林遮掩着宽阔的泳池,地板变得又湿又滑,有轻微的拨水声响起。他一眼就在泳池中央看见一个纤细人影,那个人穿着白色的泳裙,惬意地泡在水中,在微弱的光影晃动折射时像水底静静躺着的一枝洁白的玉兰。唐晓翼抄兜站着,既没心情欣赏这空气弥漫着悠长调香的晴朗夜晚,也不客气地拖着声音喊:你就杵那位置,狙击手都要感恩戴德你给他们饭吃,要么被枪杀了要么冻死。

穿着白色泳裙的人破水而出,波光粼粼,月光轻柔地浮在水面,看上去像从天上捞起的小人鱼,漂亮得有些惊人。唐晓翼明显地愣了一下,没注意就被轻轻勾住脚踝,然后整个人掉进水里,扑出极为可观的水花。他刚从水中扑腾着挣扎出来,感到水中温暖——这是恒温的水池。脏字连着亚瑟的名字都要踩着舌尖跳出来了,亚瑟边笑边用手指摸唐晓翼的脸,把水揩下来:怕什么,水里好暖啊。

他天生体表温度低,那几只手指又凉又软,被水泡得有些发皱,碰在脸上就像一个纹理模糊的、潮湿如梦的吻。

唐晓翼抖了一下:你犯什么病。他打掉亚瑟的手,手脚并用麻利地扒上岸,不回头看一眼地往室内走,亚瑟也跟在他尾巴上慢慢上岸来。他一路上噼噼啪啪地开了几盏沿廊的吊灯,声音平稳好像无事发生:起来别摔着,万一留伤了就给你找着借口赖我帐。

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山响的砸地声。亚瑟大声说:你要转头就死定了!

唐晓翼顿时有种扳回一城的得意,越走越嚣张。

  


要说唐晓翼为什么会和亚瑟在一块儿,还得从几天前说起。他和他的冒险队外出任务刚结束,恰巧收到这个国家时尚界的慈善晚会的邀请,当他冒失地闯进一个隔音效果很好但忘记上锁的房间,并且错愕地与房间里的亚瑟和另一个人对上眼光时,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不经大脑思考处理、牺牲在了那个人脑门上。

穿着珍珠母色爱奥尼亚式希顿的亚瑟被按在玻璃窗上,看上去有些不清醒。唐晓翼不清楚亚瑟是不是嗑了,顾不上落荒而逃的陌生男人,沉思着坐在一旁等亚瑟清醒过来,谁知道越坐越清醒,越清醒越坐不住。反观逐渐清醒的亚瑟倒是超级淡定,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被人下药了,一边摇摇晃晃躺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将被撩起的衣服放下来。这种便于显示古希腊少女柔美身体曲线的服装具有垂坠感以及舒缓的平衡美,衣褶细腻而丰富,两条柔软的乳带包绕住他的胸背,水一样贴身的面料在腰间卡着一枚玫瑰金别针,一双纤细如羊脂的手腕上穿着金手镯,踝饰的羽毛也是淡色的,掩着赤裸的双足。腰带用的是镂空的黄金腰封,衣袖也没有用系绳扎起,而是做了简单地剪裁,露出泡沫般白腻的双肩。他捡起掉在一边的花环,华美灿烂的金色鬈发披落着,使他看上去更像先时希腊城邦中神庙供奉的女神像。

唐晓翼非礼勿视地直直站起来,同手同脚走出去:你先收拾收拾,我……我出去。

亚瑟伸出手臂,像要抓住一团飘云,食指的指环滑落在地、发出玉石碰撞的叮当响声。唐晓翼顿住。亚瑟稍显疲惫的声音还是未能控制住一丝被藏起的惊怕与忧郁:请稍等。他未有抬起头,从唐晓翼的角度看去,亚瑟压低的厚密眼睫在瓷一样的脸侧投落下不安的阴影。

我正式请求你与你的冒险队保护我的人身安全,身份证明以及手续会在之后送来。他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些事宜,在唐晓翼出口拒绝前,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去往浮空城的黄金地图。

就这样,他们达成了友好的协议。

亚瑟说,早年在爱琴海猎捕他的族人、做违背科学道德和各国明文禁止的疯狂实验的科学家们有了一家国际公司的支持,他们潜入这场慈善晚会,想来谈条件,谈崩后他被不经意地注射了药剂,要不是唐晓翼来得及时……唐晓翼耷拉着脑袋站在他跟前,像一只收敛獠牙利爪的大型犬类,垂落的棕色头发阴影像一条一条深色沟渠,意味不明的晦暗神色一点一点浸满他藏在视线死角中的脸庞,他突然问:这是什么晚宴?

啊,就是一个慈善晚宴,需要穿着故乡的传统服装。亚瑟心事重重地转着腕上的手镯:你还得跟着我几天,应酬在所难免的事。

……哦。他突然想起刚刚结束的这个任务似乎也与亚瑟提到的那个国际公司有点关系,似乎出席宴会的一位高官的孩子被绑架,却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被放回来了。唐晓翼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亚瑟与外交部门交涉过一番,他的身份与背后的利益牵系引起了重视,已经有一批经验丰富的便衣分散在他的暂居地附近。出示证明后,唐晓翼与他的伙伴兵分两路,他贴身保护亚瑟,其他人则进入国际公司分部管辖的一个灰色场所调查。


换好衣服后,唐晓翼无聊地在客厅四处转,看见有一架摄像机立在角落,亚瑟裹着浴巾进洗浴间前,想起什么似的说:噢,那是一位业余导演请我拍的,他应该忘记拿走了,你随便看看,随便坐坐。

唐晓翼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被骗着哄着拍的吧。他仰脖荡了几圈,终于忍耐不住,晃来摄像机前点开看。拍摄地点在角落,灯光幽暗,背景音乐舒缓优美,画面缓缓地滑过晚宴厅,模糊的、黄金一般的盛景如水月镜花般停留在视网膜上片刻,亚瑟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央时,仿佛眼前突然亮了一亮。

亚瑟的神情平静而温和,讲话时用了第一人称,语言由一开始的凝滞、阻塞,变到后来的畅通无阻。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往事,那往事是美好的,恰好能够用长足的一生与苦涩慢慢温存。


我的童年,是在爱琴海一座小镇上度过的。那时,我的养父还未发迹,我们的生活并不十分好过。我小时候,应该是很好看的——我其实不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告诉我。养父不经常允许我出门,采购买办的事情都是大哥做,我只在家里陪养母做些针线活。家里的衣服不够穿,母亲就拿她结婚前的衣裙,稍微改小了一点让我穿。我生日的时候,她还买了一匹新布,给我缝了一圈绉纱。我穿上母亲的靴子,戴上她结婚时戴的宽檐帽,帽子上有一蓬漂亮的纸花,还有一块白色的面纱,可是一点儿也不重。我穿着新衣服跑出门,在街上逛。虽然很少出来到镇上,但是我经常央求父亲、兄长告诉我镇上的事情,我由此知道了街角卖荷兰人运来的鲱鱼的店旁有一位年轻姑娘侍弄的花店,沿着铺满石子的羊肠小路往低处走会来到码头,纤夫的身上有深色的绷起的肌肉,山脚下住着脾气古怪的贵族一家,他们金碧辉煌的宅邸旁却是一块墓地,自从第一位从海外回来、确诊霍乱的病人的尸体葬在那里后,那里再没有进入过一个人。

可是墓地的铁栅栏旁有许多美丽的花草,一堵刻满古语、快要塌下来却坚持了十数年的青墙,还有人在树下做了一把秋千!放学的小孩儿会偷跑到这里玩,要是被大人发现,就会被打一顿,骂一顿。我自己坐上秋千,没人来推,我也玩得很高兴。

直到有一天,那堵墙边出现了另一个人。那是个比我大一点儿的男孩,穿着比偷跑到此处玩的小孩都更简洁的衣服,梳着我曾经只在画上看见过的发型。我们两个分享这座秘密花园,他会给我带一些据说是海外来的新鲜物件,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他从父亲、兄长那儿听来的,他们出海时的事情。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捧着那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奇物品,却在我说水手们的经历时,眼睛里似乎有一团湿润光芒的激动模样。他总是待得比我晚,来得比我早。

凭借海父的预言,我的家族渐渐富裕起来,为了不吓着那个已经是青年的童年玩伴,我依然会穿着裙子跑出去。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就是墓地旁生活的贵族的孩子,他很喜欢我。

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喜欢这样的字眼。兄长还时常告诉我,不能轻易相信别人对你的赞美,他们只是喜欢你的外表,不去了解你的内心。我并不熟知这些,不明白这个小孩是怎么比我先一步知道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高,那么挺拔。那时的我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喜欢自己的,虽然我拥有漫长的寿命,可还是想教他,世界上好的东西都不牢靠,不长久的,不能那么肤浅地喜欢我的样子……结果他说:啊?可是我的眼镜看不见啊。

难怪他总是在我说话时目视角落,原来不是他不礼貌!我的天啊,上帝作证,要是现在的我再走到他身前,我也未必能够分辨出他是个盲人。他的眼睛很好看,眼神比许多人都要明亮……这样一双眼睛,居然看不见东西。

我愣了一下,那他是因为什么喜欢我的啊。

他让我靠近点,我照做了。他用手轻轻碰我的脸,我的额头、我的眼镜、我的鼻子、我的嘴巴,说,原来你真的那么好看啊。

我想,大概那是很难忘记的一句话。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听见这么真诚、恍然大悟的一句话。


说到这里,亚瑟无意识地露出一个浅笑。


我真的一点儿都搞不懂他,也没有回应他。之后,我就跟着养父出海了。出海后事情很多,再次踏上故乡的地面,已经是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后了。这里爆发了严重的霍乱,他被感染了,临死前,我又见了他一面。他变老了很多,我都快认不出他的样子了,他又用手一点点碰过我的脸,笑着说,世界上最好的事物永恒了。

五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中,他并没有娶妻。老贵族垂死前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个无比的美梦,梦中我是他婚礼上的新娘。

 

画面中的亚瑟略微低下头,嘴抿起来,沉默了一会儿。


一次航海夜,我们碰上了暴风雨,船晃得我都有点儿恶心想吐。梦中我来到海神奥菲斯为我制造的殿堂,海父告诉我:我有一次往回走的机会;问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回去吗?我想了好久,直到感觉眼泪都控制不住。我想用力地跑,朝着那个瞎了的贵族孩子跑,朝着那么美丽的过去奔跑,在奔跑时,我发现我穿上了婚礼的礼服,尽头是那个人的身边。我们正站在牧师身边,举行一场世纪婚礼——这是我们原定的结局吗?

我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要回去了,很抱歉……我应该回去了,但是我不后悔找回你。

  



一只沾染湿气的手忽然按下暂停键。唐晓翼抬头看去,看见亚瑟安静的、姣美的脸庞,仿佛与另一副更加年轻的面容重合了。年轻的亚瑟跪在老贵族身边,容貌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有所改变,仍然是初见时的秀美青春。垂死的老贵族又用手临摹他的五官,像一桩憾事得到了圆满的结局,说:世界上最好的事物永恒了。

唐晓翼往后靠,随意挑了一句开场白:这不是导演录的吧?你想要给谁看?

我搞错了。亚瑟将摄像机移到一旁,对他笑:导演拍的在另外一台,这是我自己录着来玩儿的。对了,我晚饭没吃,这里有罐头,不如开了将就将就。唐晓翼看出他明显有转移话题的迹象,并不说破,跟着亚瑟去看他所谓当地手信的罐头——一排排整齐白亮有如魔鬼牙齿的鲱鱼罐头。他登时脸色大变:你干什么!放下!其言疾色厉,不知道的以为是装着定时炸弹。亚瑟无辜地拿起一盒,做撕开状:怎么了?荷兰人可是靠鲱鱼发家的,来到这当然要品尝一下啦——

唐晓翼退避三舍:你好歹是个有钱人,犯不着抠抠搜搜成这个地步,这栋房子都没你年纪大,你就不会做饭吗?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上次亚瑟亲自下厨。唐晓翼想破脑袋都没弄明白,为什么泡面桶里面饼、调料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对方做出来的面依然是一挑就断放久变烂的模样。他明白了,亚瑟居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女,行吧,仙女不轻易下凡,他认命地说:我带你出去吃,但出去前得做些乔装准备。

捣鼓了十分钟,亚瑟顶着花白的假发、穿上厚厚的毛呢大衣,乖乖坐在轮椅上。唐晓翼也换好了朋克风的夹克衫,正苦恼没法把脸脖子涂黑,不然两人还可以cos一下《触不可及》。谁知亚瑟找来彩妆盒,熟门熟路地抓起一把黑粉洒到唐晓翼脸上。这下万事齐备,总可以出门找馆子下了。

他们走在长长的运河堤坝边。天气多变,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冷湿,石板路略有些打滑,这里离市中心远,过路人匆匆忙忙,远方黛色的天沉沉浮起阴云,河水仿佛将天地交接处填得满溢出来。唐晓翼推着轮椅,亚瑟侧头望着河水,眼神静谧,忽然他问: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干什么呢?

唐晓翼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不怎么期待下辈子。

轮椅前进的哒哒声带来过分安逸的错觉,无论多冷硬的人都能被软和,而一种流动性的深蓝渐渐罩满天空,汽笛声与水流声中站着几盏冷清清的街灯,柔和的黄色光晕被飞虫的翅膀搅得不安宁。过了一会儿,唐晓翼把轮椅停在一座堆得高高的沙丘前,坐在堤坝的缺口上,不以为意地说:尽量投个好胎吧。做宠物猫,无论干什么都不会有人骂你;做一棵树,不用动,活的死的没人管;做猪,为伟大国际医学解剖事业作出贡献,最后因肠漏而痛苦死去;做不会掉的假牙,牢牢焊在老人牙床上,又便宜又牢靠……别笑,史铁生说了,要是不让人幻想,那就真的没什么活头了。做轮椅吧,去做不被定义的轮椅,未来还有十万个史铁生坐在我身上写出绝世巨著;做饭,每天中午都有活力四射高中女生不顾一切向我飞奔而来……

亚瑟端着地听了几句,刚开始还能点头说挺好的,到后面就撑不住笑了:你不如找上帝拜拜。唐晓翼寻思了一会儿,口出狂言:……你主业务范围这么广的吗,还管我下辈子做猪还是做饭。不如拜孙悟空,混成好朋友了一笔给我勾销阴阳录,活个把千年没什么问题,到时我就是活了两千年的耶稣,信徒众多。喂,永生,其实好像还蛮不错的?活得够久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海洋宇宙的探索逐渐更进一步,直到人类的纪元死去,直到整个太阳系银河系毁灭,别管那些酸学究说什么‘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活再久也没用最终还是要孤老’之类的混话,我就是喜欢看别人没有办法永生所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说永生孤独又没好处。我要看人类能走到哪个地步,说不定一灵光了,真就像诺兰电影里成为了高维生物,去到无穷尽的最高维,然后说,看啊,当时多么蠢,多么讨厌,多么痛苦,多么美丽。

亚瑟说:好像确实挺好的。

唐晓翼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从后头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轮椅:永生这种便宜事居然给你捡着了。

结果轮椅向下一斜,唐晓翼的呼吸都停了,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轮椅骨碌碌地头也不回地往下滚,还颠了几个墩儿。亚瑟中途跳下来,假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只光顾着把头发里掺进的沙子给甩开。他站在顶上捂着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指着亚瑟顾不上穿鞋的狼狈样儿。亚瑟慢慢地憋得头面俱红,把礼仪忘到九霄云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往唐晓翼身上泼,眼看顶上那人痛苦地哎哟几声,也要报复,连忙转过身跑下沙丘,跳进正涨潮的浅滩中。水很快扑湿了他的袜子与衣角,紧跟其后的唐晓翼也未能幸免。他们互相踢水,像幼稚的小孩一样你来我往,路过的行人纷纷停在此处。唐晓翼看着亚瑟用手压下被风吹得胀起的衣服,在流过指间的每一丝温凉如水的风中露出鲜酽柔软的眉眼,那种猝然盛放的笑意仿佛交叠流变的时空中所有纷繁美丽之物的重合,而头顶正是雨后明静如拭、亘古不变的璀璨星空。他不由自主地放慢动作,踩乱水流,目光穿透清澈透明的水花放在亚瑟的脸上。亚瑟的鬈发乱飞,像太阳神的日车正驶过北半球夜晚的上空,金色日光重新降临人间。

亚瑟涉水走来,拉起他的手。风吹得越来越长,他的眼神认真而恳切,又是那么的蔚蓝:你信不信,这辈子就是上辈子我们说的下辈子。

莫名其妙的,唐晓翼读懂了那种眼神。

他拨开亚瑟的手:我需要提醒你,你别误会,只是提醒——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保护你是我的责任,说到底算拿钱办事。产生依赖情绪很正常,离你太近是我不对。



往回走时,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他在前,亚瑟在后,像一架河边湿地沉默的水车,悠悠旋转,将一份又一份更加寂寞的夜色泼到人身上。他有些恨恨地踩着沙子,想,你为什么要逃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美剧里男女主一见面就能莫名其妙地对上眼,都没点合理的情节,爱又怎么了,不讲道理又怎么了?可是每当想起亚瑟近在咫尺的双唇,微微开启着,形状姣好,颜色新鲜,仿佛一个禁忌的性的符号,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亚瑟只是误入尘网,错误地拥有了感情,我要是轻易接受,难道就不是趁人之危了吗?

他宁肯尴尬与沉默越增越深,直到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也不愿意错答一句话。亚瑟叫住他,他回头。亚瑟正跨上岸边一条小渔船。渔船是木制的,扁轻,经年日久已经发黑,开始腐烂。亚瑟跳上去时,木船只是微小地下沉些许,像载着一捧新采莲蓬,他又从中探出头:想起一位朋友来了。


十九世纪初,在离开爱琴海的次年,亚瑟跟随养父来到荷兰。养父与合伙人发展海运贸易,海港每日归泊启程的许多船只都扬着他们公司的旗帜。亚瑟被乡间贵族邀请做客,与几位有名的诗人、小说家一同前往。诗人们高谈阔论,像有剑锋藏在绵软绮丽的话语中,一不小心就会刊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他在一个晚风闲闲、暮光昏沉的夜晚偷跑出庄园,以求喘气。这个国家有着纵横的低矮田垄,到处都分布湿泥洼地,时常能见到栓在木桩上的各家渔船。正是在这个晚上,这个无数年后亚瑟依然能毫无障碍地回忆起每个细节的晚上,亚瑟遇见了佩修丝。

佩修丝是混血人种,深色皮肤,披着乱糟糟的亚麻色卷发,眼窝深陷而显得憔悴,但碧绿的眼睛格外有神。当时,这位年轻的渔女从一只木船中探头,后脚用力一踩木板,前脚便已踏上坚实的陆地,把亚瑟吓得不轻。亚瑟警惕地看着面前突然蹦出来的深色人影,她像一匹充满野性的杂种狼,骨骼粗壮,看上去几乎比他壮了一倍。与凶残野蛮的形象迥异的却是她脸上友好的微笑,那种微笑并不显得浮于表面,而是一种灵魂深处自然而然的欢迎与恬静。那时的亚瑟还很小,很快就在渔女温柔的口音中放下戒备。渔女只说自己的名字在佩修丝,在听见亚瑟的名字后,说:冯可是贵族名字才有的后缀。

天真的小亚瑟抬起头,佩修丝的面庞背着夕阳,显得模糊不清。

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佩修丝常跟着亚瑟去市集上,她的外表笨拙,肤色被人排斥,但是亚瑟知道她其实是个细腻善良的人。亚瑟的生长发育缓慢,个字很小,有时,她会轻而易举地拎起撞在亚瑟身上的小孩,再把他们轻轻放在一边;年纪愈长,亚瑟似乎逐步迈入生命特定的韵律之中,步伐被拉开,身态既不过于板直,也未有轻浮失礼之嫌,走路时微微扭胯,衣物洁净素朴,脸庞越发美丽。这时的佩修丝只是安静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年事已高的女仆,或者紧闭嘴唇、面容枯槁的修女。她其实还年轻,若近若离地守着亚瑟,越靠近那韵律的亚瑟越发青春芳美,越边缘化的渔女越苍老,仿佛一种可怕的诅咒的枷锁。亚瑟听从渔女,将听见的预言分享给所有出海的渔民,使其免受风雨摧残、日光暴晒;逢星期五去教堂做礼拜,在街头施舍粥米,济贫散众。有一天,他发现渔女用铅粉轻轻涂抹自己被衣物裹住之外的皮肤,直到变得一色惨白,再也看不出混血性征的深色皮肤。她的嘴唇皲裂,头发枯燥地卷在一起,身形迅速地削瘦、干枯下去,而那一天,亚瑟身量刚好已经亭亭若成年女子,捧起一束花不至于拖地。他虔敬地跪在渔女身前,用嘴唇亲吻她的手,真诚地询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渔女浑身颤抖地看着亚瑟。亚瑟的眼神是如此恳切,仿佛那清澈的蓝色正为她感到忧郁;亚瑟的面庞是如此恬静,比初开的玉兰还要娇艳美好;他不假带一丝情意,这样荒唐而肃重的问话被他问得像在忏悔室中的发誓。她忽然明白了,面对这样比天使还要高尚的人,假使答应他无知的请求,也不过是趁人之危而已。眼泪打湿她的脸庞,露出一道铅粉下粗糙的脸庞,看上去怪异极了。亚瑟有些困惑,却并不动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含有如何意义,几分情意,又是如何地吹落了梦中的月季。渔女推开他,像是如释重负,她从未那样欢快的笑起来,只顾着摇头:我骗了你。我的父母是疯狂地追求着长生的人,你的族人正是被他们所戕害了。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怪异的模样,一心要寻求永生的秘药,才故意来接近你。你请快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出现。

门被风吹开,哗啦啦掉进来许多阳光。亚瑟恍若未闻,神色不动,身体僵直,似乎成了个活动的死人。他浑浑噩噩回到家,床前有许多模糊人影大哭,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到了星期五,他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去往教堂,却拒绝进入忏悔室,只是安静地听完唱诗班的颂赞,随即起身离开。没人知道,圣母玛利亚的脚下的泪水曾如何多,多到流起一条清清的小河。春去秋来,佩修丝果然没再出现过,不久后他跟随养父开始了漫长的海洋旅程,再过十数年,他们回到了故乡。故乡的秋叶已经落完了,第一位喜欢他的人已经死去。因为他的预言,接连建起许多与养父竞争的公司,在一次合作开辟北冰洋至亚洲大陆的航线中出了意外,他们滞留在温度低至零下的北极圈内长达八个月,货物被完好无损地送到买主手上,可船队却折损了将近一半,其中正有他已年迈的养父。不久后,母亲因过度思念,相继过世。他孤身一人熬过隆冬。议会与教会纪念这两位为家乡作出巨大贡献的人,怜悯他们失怙的小儿子。被教皇带入教堂时,他还像在梦里一般,路过忏悔室时,他目露恨意,不肯往前多一步。他说:我需要做什么忏悔呢?我什么都不需要忏悔。




难怪你有那么一盒铅粉。别用了,对身体很不好。

亚瑟愣了一下,以为错听,眼见唐晓翼背对着他已经走远。他撩起衣袖,借着灯光,腕口处无意间蹭上的白色铅粉像飞蛾划过时分泌的磷脂。那是一道无法被风化、无法被河水洗去的印记,是鲜血淋漓的过往被掀开时永生的疤痕。

——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呢?插兜走在前面的少年人发出这样的问话,又自问自答:反正生命只是乌有。

他喃喃地重复:下辈子,我想做什么呢?

原本他是停留在原地的一粒种子,唐晓翼转身走开时,却像连根拔起了他,他被不可抗力拉着、推攘着往前走,哪怕跌跌撞撞,步履不稳。往事凝为一把钝刀,懒洋洋地割着、磋磨着他,唐晓翼走远了,泥沙填埋深沟,水流淹没斜岸,河道被迁改,于是他开始慢慢遗忘与佩修丝相遇在哪条运河。


等等、等等,唐晓翼!亚瑟大声喊。

唐晓翼头也不回地招手:不用太感动……

我想吃章鱼小丸子。

唐晓翼的手伸到一半又放下去:有病,我上哪给你弄去?

我想吃,章鱼小丸子!亚瑟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他还站在堤坝的缺口附近,两人之间已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唐晓翼不买账,也杵在原地遥遥对峙:你走不走?——章鱼小丸子。到底走不走?——章鱼小……你不走我走了。说着,唐晓翼竟然真的转身就走。

亚瑟小声抱怨:你等等我。

唐晓翼叹了口气。这到底是真的要章鱼小丸子,还是为了让人回去找他啊,怎么会有这么烦的人——因而认命般再次停下来,并不再犹豫地转身走向亚瑟。与此同时,亚瑟也慢腾腾地跟上来。他像逛街时看守小孩一样牢牢牵着亚瑟,对方才满意,咕哝说:要是只有一个人走,我就会气死了。

唐晓翼冷笑:要是跟着你一块儿走,我也活不长。




接下来几天宴会照常进行,平淡得有点儿让人坐不住。唐晓翼却不同。他向亚瑟要来宴会出入的各方人士的资料文件,他的同伴也顺利地拍摄到许多可充作证物的照片。所幸宴会的门槛不低,排查的人数不至于忙得他焦头烂额,闲暇时甚至还能和亚瑟拌几句嘴“你别老想着给我换耳环行不行”“你这种人心里不转个百遍会说出来吗”“简直就是蓄谋已久”。麻烦的是,支持进行非法生物实验的那个国际公司也在受邀之列,为避免打草惊蛇,掩护同伴脱身,暂时还无法对其采取什么明显的措施。亚瑟留在荷兰的最后一天,果然东窗事发,一名没有邀请函的男人不知道怎样混水摸鱼进了来,并钻空子蹲到了亚瑟独身的机会。

男人穿得严严实实,无法判断他的衣物里面是否装有热武器,周围的通信已经被屏蔽了,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机械与背后指使他的人对话,单凭这些还不足以确定他的来意,既然能大摇大摆进来,就说明至少有同伙。亚瑟身边没有任何武器与掩体,原本打算以身试险,引出藏在暗处的人,没想到交班的保镖却迟迟没有来,唐晓翼也不知道在哪里被绊住了脚。他镇定地打开窗子,在凉爽晚风灌进房间的片刻,飞快扫视四周环境:楼层过高且处于射击死角位置,倒有一块勉强能充作停机坪的地方,但没有充足的时间逃到那里并且恰准时间逃生……短时间内他快速对身处环境作出判断,最后便举起双手,向男人示意,说明来意。

男人一字不落地重复了指使他的人的话,果然与那个研究永生基因的血腥实验有关。他游刃有余地绕了几句话,反被人一枪打中身后的玻璃窗,站在一地碎碴中,他久违地感到遍体生寒。接下来对方的一句话直接将他的精神绷紧到极限:唐晓翼的队友已经被控制住了,除非亚瑟自愿当试验品,否则无法保证那些小孩们的安全。

这简直是把违法的事情给捅到明面上了!——那又怎么样?男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反正他们都身患绝症,迟早要死的。对了,你身边那个叫唐晓翼的人,貌似一样罹患无药可医的绝症吧?

亚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期然被一片玻璃扎进了脚踝下方,剧痛通遍身体,他脸色都白了,差点就要倒下来。

如果我们公司的实验顺利进行,保不定还可以救他们一命……不,世界上许多人的命运就会从此被改写!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亚瑟闭上双眼,颤抖的声音却体现了他深切的悲哀:你们只知道海神奥菲斯的鲜血使人鱼获得了永恒的青春美貌,却并不知道,这并非绝对事件,还有另一支人鱼失去了双眼,迅速衰老。所谓永生基因本来就是有缺陷的,人类的科技还未发展到足以战胜这种缺陷的水平,贸然投入实验,反而会害了更多人……

对面的男人神情阴郁,显然是无法耗下去了:说这么多,也不过是你道貌岸然,做这么多慈善活动,其实还是担心别人也拥有了永久的生命,争夺你的财富!你忘记你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吗?要不是你,也不会有这么多竞争的公司,你的父亲也不会冒险开拓北冰洋的航线,最后还被竞争对手给害死了……一百年前要不是佩修丝放弃了接近你的计划,我们早应该成功才对,她也不至于被驱逐后流浪死去……呵呵,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公司正是当年那些被你帮助的渔民所建立的,要不是你,我们还不一定有足够的资金进行实验……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蛰伏等待着机会,你是愿不愿意都要走一趟的了!

亚瑟听如此说,越发沉默了。仿佛有限的鲜血都从脚腕的伤口处流走,只有一副骨架还空空地顶着皮囊。突然之间,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心灵上巨大的震撼辐射到身体上,连身体也开始小幅度地颤抖着、随时要倒下一般——难道他做的都是错事吗?要不是他,唐晓翼的伙伴也不会遭这种罪吧。灵魂战栗后的麻木带来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遗症,最先体现在他的表情在一瞬间被抽走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无法把握,像整张脸开始融化。他突然想起这些年拒绝进入的忏悔室,大门前锁链垂挂落地,内里阴森冰凉的石壁刻载着《圣经》中的话,忏悔室的阴晦从多年前的岁月露出獠牙,一点点地侵蚀着他。在死到临头般空白的茫然下,他的嘴唇开启:阿门。摇摇晃晃地向男人走出第一步。

身后嗡鸣声渐渐变得轰然,令人刺目的探射灯光似乎要把所有罪恶冤孽照得无处可藏。大门被人从外踹开,穿着黑色外衣的唐晓翼掏出枪抵在男人后脑勺,耳机里是队友报平安的声音。他冷冰冰地说:你对我的队友,真的一点儿自信也没有啊。

鱼贯而入的警察包围了男人。唐晓翼拉过亚瑟的手,带着他往窗口奔。亚瑟来不及回神,目光还留在窗台上时,他已被带着一脚踏空,往下坠去,在空气迅速向上流过耳朵时,唐晓翼似乎在耳侧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你愿意吗?

下一秒,唐晓翼一手拉住了直升机抛下来的救援吊桥,另一只手揽着亚瑟的腰。亚瑟似乎才从滞留的迷朦之地回过神来,从下仰望着唐晓翼,唐晓翼对他笑:没事了。


向来访的警察回答完之后,他以“船王受惊需要休息”为由拒绝了所有采访,等穿过寂静的、空洞的长廊,就看见亚瑟抱膝坐在客厅沙发上,似乎在发呆。唐晓翼坐在他对面,打开手提电脑,说:我已经让他们把刚才你和那男的录音备份给编辑了,至少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亚瑟没有张口回答。

等了一会儿,他又说:有几个地方我还是不太明白。我看了之前几场宴会的资料,在你庄园里的那场,邀请函应该都是由你发出去的,而那天,就是我撞见你、咳,的那天,那个公司的来人也没有受到邀请,他是怎么能够进来的呢?你和他单独在一起,还聊了快五分钟的天?

沙发上的人撩起眼皮看向他,冷冷地问:你怀疑什么?

唐晓翼手握拳抵在嘴边,解释道:我没有表达怀疑你的意思,总得向警察那边交差吧。

亚瑟却不搭理他,扒拉了几下穿上拖鞋后扔下一句“我困了,想休息”就要走。他在背后加重语气:亚瑟。

你是怎么了?刚才直升机已经放下吊桥了,那么大声儿你也没注意到,发什么呆呢。

亚瑟被催眠了似的立在原地,冰凉的回忆如若蜻蜓点水,掠过心头:那天那个人找到我,说要聊聊医药公司投资的事儿……聊到我的过去时我才发现不太对劲,可是他已经给我注射了药剂……

说一半就没声儿了,他的神思跑回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过去。养父时常教导他要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尽可能多的人,如果不是出于善心,养父不会收养他,也不会因得到奥菲斯的指引而发迹。真诚与善良或可成为正道,他也一直以为如此,头顶天光地往前走,身后却已经堆积起无数具人骨。这条道路真的是对的吗?教堂的圣母像真的还怜悯他一秒的忏悔吗?人鱼因善心被疯狂的科学家们屠杀,养父因善心死在了冰冷的异乡。他一开始觉得佩修丝是好人,事实证明她也不过是出于自私动机而贩卖灵魂的魔鬼;可后来她却主动放弃,甚至流浪而死。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呢?……

唐晓翼知道开发药品始终是亚瑟过不去的一个坎,说不定是因为故乡那场死了很多人的霍乱,还是他自己的病……不敢细想,他发现亚瑟的脸色惨白,似乎再次陷入了乱麻泥沼,于是赶紧将人喊醒:不管怎么说,先放下这些,你已经帮助了很多人啊。

亚瑟看上去快要哭了,声带振动时,似乎被肺腑里掏出来的语言给割得出血:我要是那么轻易就放下了,不管了,那我的父亲怎么办?那些被伤害的人又怎么办?有人得救了,有人还在忏悔,谁又来救赎我呢?……谁又可以救赎我呢?

唐晓翼感到自己声音发涩:你……

你要来怀疑我,也没有错,毕竟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你知道吗,我从未留意过我的朋友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突然间我发现,他们在某一时刻,像约定好了似的,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每一百年这样一次的轮回,急匆匆地赶向他们的下辈子,然后我就明白了,我要自己慢慢地走了。漫长的生命本来就已经背负了轻到无法承受的因果,我又何必总是自寻烦恼呢。

唐晓翼豁然站起来,晃了晃脑袋,似乎被亚瑟绕进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回答。踱步时,皮鞋跟将木板戳出几个浅浅的窟窿:你听着,我自己都一身病快挂了没功夫当别人的救赎。

他又看了一眼呆呆的亚瑟,无可奈何地换上一种温和的、略显局促的口吻:——可是,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你看,我准备了一整套的明信片……

他手里的明信片上贴满了他们两个人共同去过的所有地方的照片。亚瑟看也不看它们,很认真地问:你是觉得,你可以给我留下点儿什么吗?

他被问住了。最先进的医疗手段都拿渐冻症没辙,轻易地告诉亚瑟,许诺他陪伴,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连他自己都不忍将亚瑟独自留下。

亚瑟轻轻地将明信片从他手中取过来,又发呆了好一阵,转身从背后摸索着什么。唐晓翼阻止不及,明信片已经被一把银色剪刀拦腰裁断,亚瑟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既然什么都给不了,那就走吧。接着,不再理会唐晓翼,径自上楼去了。



等把自己放逐到浴缸里,水流轻柔地浸没全身时,他多添了思考的机会。紧张与受伤过后的饥饿感把亚瑟带回现实,他的目光逐渐定格在脚踝处,那里已被用白绷带包扎好,被水淹过时,传来难忍的、火辣辣的疼痛。好像……是唐晓翼在直升机上替他临时包扎好的。这样想着,他产生一种什么利害把柄被人抓住的感觉,心虚地移开了目光。驱逐掉脑海里有的没的,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亚瑟有条不紊地在大脑中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才不情不愿地、磨蹭地开始回忆唐晓翼的脸。

确实,他做错了。

唐晓翼一定生气了。还气得不行那种。

他恨不得把脸埋进水里,可他又是人鱼,根本淹不死。怅然之下,他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楼梯口。厚厚的地毯吸音效果强,他确信自己没有闹出声响,才小心翼翼地探头。这个地方看不清什么,只能见到客厅里还亮着一盏小灯。

懊恼的情绪主宰了亚瑟,甚至让他无暇分辨所谓对与错的做法了。他回到房间,坐立不安,预演了许多不同的对话,根本不知道唐晓翼会是什么反应嘛……他轻轻摸进厨房,倒腾出一个西瓜,掂量几下后,歪歪扭扭地切了半个。不过他本人对此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不太会下厨,切个水果总还可以。只是看着这个西瓜,他不免有些头皮发麻地想起自己曾经和唐晓翼分抢瓜瓤中心最尖尖的部分。

亚瑟捧着半个西瓜和勺子,一步一步蹭下楼。唐晓翼坐在客厅最角落,脸庞完全隐没在阴影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走进看到对方抿紧的唇角和低垂的眼帘,亚瑟就知道他还在气头上。所有在心里建设好的话都烟消云散了,些微的紧张之中,他直接把瓜推到唐晓翼跟前:你吃。

唐晓翼不理他,也不动。

谁知,冷漠的气氛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开关。在宴会上同那个男人对峙时失去的所有情绪慢慢都涌了回来,浑身发麻,眼泪也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掉下来,他惨白的脸重新拥有了血色,湿得像罩着虚虚的云雾,哭咽被不伦不类地憋着,他正难受,眼泪越掉越多。唐晓翼烫手一般接过西瓜和勺子,仍然不抬头看亚瑟。

至少接过了。他边抹眼泪,边看唐晓翼不客气地往中间挖了一大勺,香甜的汁水与香气流了满手。在两人莫名胶着的凝视下,唐晓翼正要将勺子送入口中,可到半路竟然无法遏制地拐了个弯,怼到了亚瑟嘴边。

两人都沉默了。

亚瑟没法张嘴,用眼神询问。唐晓翼的耳根可疑地红了,恶声恶气地说:都送嘴边了还不吃,你是哪家的公主小姐吗?

亚瑟不生气,乖乖照做,就在分开嘴唇的时候,唐晓翼居然也从另一侧凑了上来。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蔚蓝色眼珠中倒映着少年人红得滴血的脸——对方紧闭着眼,内心想的却是:再也管不上什么吊桥效应什么依赖心理了,先把人弄到手再说。



亚瑟整个柔软的脸庞都沁出愉快的光彩,他的眉梢弯弯,嘴唇因沾有西瓜汁液而香软湿润。唐晓翼趁此机会把身边的明信片和一封信拨到了身后。

那些明信片上全都写满了日期,纪念着唐晓翼陪亚瑟度过的每一天;还有信,信纸已经写满了。这些将会在十几年后被送到亚瑟手中,那时唐晓翼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有了新的医治的契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全世界都听着亚瑟说:无论祸福、贵贱,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经历如何的动荡,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唐晓翼心中一动。那是他带着亚瑟跳下窗时说的:……你是否都愿意爱我,珍视我,直至死亡?

亚瑟带着笑意说:Yes,I do.




                                                            end.







*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唐晓翼保护亚瑟以及泳池情节致敬美剧《犯罪心理》


*珍珠母色爱奥尼亚式希顿是古代希腊妇女服装,原著提到亚瑟早年在希腊爱琴海生活。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些疾病|杨子译

@YourCyberStepmom 


*And what is good,Phaedrus,

什么是好,斐德洛,

And what is not good——

什么又是不好——

Need we ask anyone to tell us these things? ​​​

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答案吗?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不宜考究,赶七夕末班车。看在我霍霍了波西格、费尔南多的份上给我个赞和评论吧。

评论(2)

热度(69)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